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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灯
2019-06-28 08:45:17 郑宗栖  来源:6月25日《三明日报》第B3版   责任编辑:   编辑:陈颖昕

●郑宗栖

林阿公


  我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我的心就像种在这块可爱的土地里。是的,就像那些我亲手种的庄稼一样,春来秋去,一季又一季,一茬又一茬地发芽、生长、结果,然后再经过冬日霜和雪的洗礼,枯萎,最终落叶归根。我已经上年纪了,也有一天“枯萎”的时候,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
  我这辈子能够做的事已经不多了,作为“三十九都”的男人,最体面的事就是建座房子了。“买田建房”是多么让人羡慕骄傲的事啊!可是这年头,动荡不安的,卢兴邦部一次又一次从村子经过,他们烧杀抢掠,无人不惊,无人不怕。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又能如何呢?真不是人过的。邻居家的孩子也跟着去卢兴邦部了,去做那些杀人放火的事。真担心我的孩儿们,我一次又一次训导他们:做人不要求什么,但一定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决不能做对不起老祖宗的事!
  家里的孩子总要长大的,原本已经很小的房子再也住不下了。好在前几年日子过得还算是太平,我除了种地养猪外,还做了点小生意,手上攒了一点钱,打算在老屋旁建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但我家的女人就是不肯,她对我说,是不是没有见过白军杀人烧房子呀?但我一直坚持着,似乎有一种信念在其中,我认为这所房子建成将会成为我人生一件最大的、最为“体面”的事。
  民国15年(1926年)冬,五植的房子终于建成。迁居那天,我燃放了一大箩筐的鞭炮。女人虽然原先反对过建房,但在乔迁这天,她也格外高兴。女人的娘家人也来了,按照我们“三十九都”的风俗,他们送来了一对马灯。那对马灯可真新啊,上面还留有亮闪闪的油光。当晚,我往马灯里注满了煤油,轻轻地拨高点灯心,火柴一划点着了马灯,顿时,整个大厅亮堂起来。我将马灯挂在大厅中央,红红的火光点燃了我们一家人的笑脸,也温暖着这寒冷的冬夜。
  我原想日子就这样过,我的子孙或许就像我这样过着平静的日子。不求荣华,不图富贵,只愿一家人平安、幸福。可是,那年夏天,是的,就在那年我在忙着插地瓜的芒种时节,村子里的脚步多了起来。
  白军来了?这支队伍足有2000多人啊!他们戴着斗笠,穿着灰色军装,背着被子,挎着布包,有的背着枪,有的拿着梭镖。村子有些年轻人因害怕被抓壮丁,远远地躲藏到山里了,而我这样半截身子都进坟墓的人什么也不怕,死守着用心血所建的房子。
  有些兵就在我家前的空地上安营,打扫庭院的环境卫生,自垒锅灶煮饭。他们会取用群众粮食、蔬菜等物品,把钱给物主。可是百姓不敢收钱。士兵们只好把钱搁在米缸里、绑在瓜蒂上、放在菜地里……凡借用东西损坏的一一照价赔偿。我知道,他们不是白军。他们纪律严明,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像与人拉家常似的;他们跟老百姓讲话总是左一句“同志”,右一句“老乡”;他们有自己的名字:“红军”。
  队伍中的一位小红军受了伤,看样子像是受枪伤。病得不轻,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嘴唇结痂,白白的,厚厚的。我让他的战友们把这位小战士抬到我的屋里,我的女人也连忙去煮稀饭,可他一口也没有吃下。
  如豆的马灯火照在那张年轻秀气的脸上,那年他才20岁啊!他嘴边的胡须是那样稀疏,还一脸稚气。第二天晚上,大雨滂沱,天空还打雷闪电。小战士走了,没有留下一点声响。可怜的小兄弟,我让人去叫的郎中还在赶来的路上啊!
  当晚,我和小战士的战友们在我家屋边的山地上挖了个坟,我用为自己准备的那副寿棺安葬了他。在盖上棺盖的时候,我举着马灯再看看他,他很安详,像睡着似的,就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我不忍再看,转过头,潸然泪下。
  几天后,红军们又要出发了,我将那对马灯的其中一盏送给一位战士。

红军战士


  1934年8月。阴,时有阵雨。三民乡。
  我不太清楚走了多少日子了,我们到过的地方很多,漳平、武陵、屏山、湖美、大田、石牌、罗丰……一路走来,草鞋走破了许多双,我的背包中还有一双经过武陵时一位老阿婆送的一双布鞋,那是双百纳底,我试穿过,特别合脚,可我舍不得穿上。这些日子来,我怎么也忘不了老阿婆那双慈爱的眼睛,她暖暖地看着我,就像我老家的阿婆看我一样。离开武陵的时候,她来送我,舍不得离去。当她那瘦弱的身子慢慢变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时候,我的眼泪不禁落下,我用手擦拭,放在嘴里舔了一下,不咸,是淡淡的甜。我悄悄地发誓,在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看望那位可亲可敬的老阿婆。是的,我相信总会有那一天。
  五天前,我们在大田开展反封建统治斗争,拆除城墙的城垛,焚毁赤岩下坂土堡、拆毁玉田洋中土堡的一角围墙,烧毁凤凰山、白岩山、霞山、禁山等炮楼;没收几家富豪的部分财产;在文庙召开贫苦群众大会,组织农民协会,打土豪、分田地,打倒蒋介石卖国政府,宣传抗日。
  这期间,我的兄弟战士小栓子被一个顽固派打伤了,枪伤在小肚子上。可怜的小栓子被担架抬着一路向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们的目的地。眼下,我最期望的是小栓子可以醒来,还可以听到他那朗朗的笑声,看到他那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发黄的牙齿。可是,他总是那样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声响,不喝任何茶水。因为天热,他那伤口已经发炎,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今晚,我们在一幢小屋前安营。安营前,连长交代,“途经各地不扰民、不损坏百姓庄稼”。村子的人一开始以为我们是白军,当他们看到我们不扰民,知道我们是红九军团时,老乡们纷纷下山帮助我们。屋子的主人林阿公,是个热心人,他不善言谈,可是行为举止却处处流露着一股慈爱。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时有雷声,闪电自上而下,像一条巨大的火舌想要吞噬大地,屋子对面的笔架山显现出幽黑的轮廓。林阿公把小栓子安排在他自己的床上,林阿婆还端来了稀饭。我把稀饭一口一口地舀到小栓子的嘴边,可小栓子怎么也不吞咽。“小栓子,你就吃点吧——”我们一齐喊叫着,小栓子没应答。突然,一声响雷,震得地动山摇,案头上的马灯火也跟着闪烁起来。
  夜色已经很深了,或远或近的狗叫声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屋外战友们席地而眠,那位年长的炊事班班长老陈打着轻轻的呼噜。林阿公已经叫人去请郎中了,我知道郎中这时正在急促地赶路,在和死神赛跑!
  郎中还没赶到,小栓子就走了,没有再一次睁开眼过,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过。小栓子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儿变冷,当我去抚摸他脸时,他的脸冰得可以冻伤我的手。
  林阿公轻轻地将马灯往前照了照,对我说:“人真走了——”我不愿相信,狠狠地去摇晃小栓子逐渐僵硬的身躯,想要把他从床上拽起,就像曾经无数次我将他从睡梦中喊醒一样,“小栓子,我们出操去;立正,小栓子出列……”
  但这一次,我再也叫不醒他。雨突然下大了,打在瓦片上“啪啪”直响。而林阿公已经往马灯里加满了煤油,叫他的兄弟和孩子去屋旁山地挖坟了。
  小栓子——我多么后悔啊!我不曾想过你会离我远去,是的,我们约好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回乡娶婆娘生孩子,一辈子做好兄弟!现在,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我怎么喊你,你就是不作声响。我一直以为我们来日方长,我还来不及知道生你养你的地方叫什么?不知道你的阿爸阿妈今年高寿几何?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大名!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在你受伤前,你还将一块吃了一半的米团让给我,我问都没问一下就狼咽了。可你还是那样“呵呵”地笑,嘴里露出整齐发黄的牙齿。你受伤的时候,我却因为取什么破东西不在现场,我若与你在一起,也许现在一切安好。
  林阿公他们挖好坟回来了,他们还带了口棺木。我和战友们为小栓子入殓,小栓子安详地躺着,像喝醉了酒在沉睡一样。林阿公举着马灯,摇曳的灯火柔柔地照在小栓子的脸上,我用手轻轻地为他擦拭脸上的尘土。小栓子——让我再一次端详你面容,让我将你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甚至是每一根毛发都铭刻在我的脑海中,永远的,不能忘却!
  小栓子出殡的时候,大雨滂沱,林阿公和我的战友们久久静默着……闪电将山峦照亮,将坟边的树木照亮,将每一位战士的脸照亮。我发现,战友们脸上都挂满了泪珠,心痛,却不能放声哭泣!
  战友们向着天空鸣枪,一发、两发、三发……震耳欲聋。此时,天地无颜,山河无语!

林家后人


  立冬过后,天气逐渐变冷了,田间一片枯黄,天空却是清澈的蓝。稻茬一行行有序地像军人一样在列队,田埂边上的小草也早已发黄,慢慢地枯死。稻草垛或高或矮地分布在田间的角落,就像一座座小山包。周末的清晨,一群戴着鲜艳夺目的红领巾的小学生,从这堆稻草垛跑来又向那堆稻草垛跑去,他们顽皮地叫喊着,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在玩什么呢。哦!在玩“打小日本”!那些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分明是一个个勇敢的小八路,他们把木棍当成枪“砰,砰——”向“日军”打炮。
  暖阳照耀着整个村子,像镀了层黄金似的,不远处建设镇三宝商贸小区的楼房格外抢眼,那些瓦蓝色外墙玻璃反射出熠熠光辉。我的新房子就在其中,远远地,我看到我的家人将五颜六色的被褥晒满了整个阳台。今天正是集日,一河之隔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路边的小贩们正在向过路的人们贩卖“三宝雪蔗”,我似乎可以听到他们的吆喝声。这座全国文明乡镇、省级商贸重镇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繁荣,越来越被人知晓。
  此时,我领着我的儿孙们,正行走在三宝商贸小区对面那不高的山坡上。我的脚步已经不再矫健,甚至有些蹒跚了,我的心境却是惬意的。特别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如约而至。这条道路我再熟悉不过了,从我记事开始,我的祖父就把我架在他肩膀上,而我像一名威武的军人一样,拍着祖父的后背喊“驾、驾——”。呵,现在我也有祖父那把年纪了。是的,岁月总像流水一样,悄然地流走,没有任何声响。
  这条小路的尽头,是座不大不小的坟墓,那里面躺着我的“老哥”。我出生时,他就已经安静地躺在这里了,现在足足有85个年头了。我想象不出他长的模样,想象不出他朗笑起来的样子。他是否也像我的孩子那样,“咯咯”笑时会露出浅浅的酒窝?我思忖着,美好的事得用心去品味,就像吃那“三宝雪蔗”一样,你得一口一口慢慢地咬,一口一口慢慢地吮吸,你才会感受到雪蔗那自然清爽的味道。儿时,我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没有吃食,这样的苦日子特别长,那个时候我们无法生计,任何的念想都是奢侈的。但一切都会有尽头的时候,现如今,一切都发生变化了,这样平安和谐幸福的日子那才叫好啊。
  我坐在老哥的坟头,一根一根地把坟头上的野草拔尽,一边拔一边与老哥叙旧。我告诉老哥:我的身体好着呢;孩子们做生意挣到钱了;孩子们对房子不满意了,他们又要重新装修了;我的大孙子去日本留学了……老哥呀——你说怪不怪呢。
  我祖父去世前,把当年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了。老哥啊,你是为了和平而牺牲的,你是新中国的恩人。祖父嘱咐我,我也嘱咐我的后辈们,不能忘却历史的英雄!
  当年你们红军宿营的老屋还在,你们写的标语还依旧清晰地印在墙上,我时常带着孙子们大声地朗读:“红军是工人、农民自己的武装!红军(乙)9宣”“拥护红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红军(乙)9宣”……这些文字,就像跳跃的火种一样,一次又一次燃烧着我的心,暖和着我的心。老哥啊!你一定还记得我曾祖母娘家送来的那对马灯吧,其中一盏送给你的战友了,它和红军一起北上抗日去了,另一盏还在我这保管着。这只马灯就像我的老伙计一样,虽然早已铁锈斑驳了,但只要我往“灯肚子”里装满煤油,还能照亮行走的路。那年,我迁居三宝商贸小区的楼房时,我用它;那年,我的孙子出国留学凌晨赶车送行时,我用它;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时,我又会把它高高地挂在大厅上,祈求平安,许愿人丁兴旺!
  是的,岁月的烟尘如马灯的灯罩,半透明中又显痕迹斑斑。但是,曾经闪烁的光芒却可以穿透黑夜和雾霭!另一盏北上的马灯又会如何呢?我想它一定会在许多许多阴霾漆黑的夜晚里,照耀着红军将士们,把仇恨埋进硝烟里,穿过黑暗,走向黎明!
  阳光下坟边的松树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傲然屹立。有这些松树陪你,老哥你一定不会寂寞吧。老哥!今天我带上我的儿孙们来祭奠你了!
  摆上三牲品,点烛、上酒、燃香,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点炮,清脆的鞭炮声在空中久久回荡。
  [注:大田县建设镇旧时称“三十九都”,民国时称“三民乡”,新中国成立后改为现名。1934年7月18日,红九军团长罗炳辉、政委蔡树藩率领的红九军团一部2000多人(护送北上抗日先遣队),途经大田桃源、永安青水、大田建设、奇韬进入尤溪。红九军团在建设镇召开贫苦群众大会,成立了农民协会,刷写革命标语(建设村林景地民房,留有18幅红军标语),分发传单,革命热情空前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