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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洋旧事•郑宗栖
2014-01-16 09:57:07 郑宗栖 来源:《福建乡土》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当某些细节被岁月磨蚀得斑驳不清时,隐藏于其中的快乐或痛楚却被时光打磨得愈发尖锐。
                                                    ——题记

 
瓦场
 
    我老家村庄叫麻洋,更为准确地说应该是“瓦洋”,相传很早以前我们村就是这十里八洋唯一做瓦片的地方。可后来为什么叫“麻洋”了,我不知道。也许是嫌“瓦洋”太老土了吧,不想让别人认为这个村庄的人总是玩一些泥土的活儿。这样一想也不太对头,天天与泥土为伴,以泥土养家糊口的人怎能嫌弃泥土呢?就像子女不会嫌母亲的美丑一样。
    其实在我们村里真正经营瓦片生意的只有几户人家,而这几户人家却是村里最为富有的。他们的财富积累是来源于他们一家日夜不歇的勤奋劳作。立秋之后,瓦片生意会慢慢好了起来,他们也会请几个师傅和伙计帮忙。我邻家的小叔,上半年在家里忙着自家几亩责任田,而下半年就到瓦片作坊当帮工。
    从一堆泥土变成一片片瓦片,要花费一两个月时间经历十几道工序。首先是取土和泥。泥土取自土层深的水田,这样取出的泥土很有黏力,像一块块果冻似的。取回的泥土放在一口专门的池子里,牵头水牛在池中踩泥。水牛的眼睛被一块黑布给盖住,嘴巴还被套着个竹篾做成的罩子,水牛的嘴巴在罩子有限的空间里不断反刍着。母亲说这辈子如果做了坏事,人死之后转世投胎就会变成猪、羊之类的动物,如果今生是个懒虫,转世后就会变成牛,让他有做不完的苦役。
    我很担心我死后转世投胎就是整天在泥池漫无岁月旋转不歇的水牛,因为我天生好玩,成天就想着法子找乐子玩耍。偷瓦场的泥土,跑到生产队的晒谷场做泥塑可是一件快乐的事。我们伙伴们几人会轮流跑到瓦场去偷泥,常被做瓦的师傅斥骂,并用软泥远远地丢我们。我们的衣裤、脸庞甚至整个头都被软泥裹了,像一只掉进了泥塘子的猴子。我会做许多小玩具,比如拖拉机、犁耙,当然还有些凭空想象的东西,比如魔鬼、神仙。我曾经做过一个房子造型的蓄钱罐,样子很美,是参照挂历上外国的别墅做成的。我想将蓄钱罐烧制成型,于是献殷勤地帮母亲生火做饭,偷偷地把蓄钱罐放到火膛里,用大火烧。我想象着出火膛之后的蓄钱罐像瓦片那样靛青中泛白,一敲,声音是那种青铜的悠扬和清澈,但拿出后,却大失所望,蓄钱罐成了一堆泥土。
    我小学毕业后,父亲不打算让我继续上学了,要我在瓦场当学徒。我的工作是打瓦坯,虽然又是与泥土为伍,可这回我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取一团泥块用力地往用楸木做成的模具里砸,然后拿一个用竹片弓着的铁线刮一下,把多余的泥扔掉,再把模具拿到一旁反扣下去,棱角分明凹凸有致的瓦坯就成了。这活儿我干了一个多月,双手不成样了,由于整日与湿泥接触,十指泛白脱皮。在瓦场当师傅的邻家小叔说,他当学徒时也是这样,要我好好干,将来也能像他那样成为大师傅的,还说要为我说一门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总有好多人要为我说亲,不过我堂哥却是在15岁时订了婚事。我对小叔说的亲倒很满意,那姑娘就是瓦场主的女儿。她叫清妹,是我小学的同学,长得清秀水灵,我对她心仪已久。母亲说清妹的面相将来定是个富贵之人,我若能娶上她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当我们俩的事被炒得白热化的时候,却戛然而止了。我问过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父亲偷偷把我们俩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过了,说我们俩的命不合,清妹有克夫命。我不相信这些说法,但我也无能为力,好在父亲又同意我继续上中学了,可清妹却留在瓦场当帮工,干着我曾经干过的活。
    如今家乡十里八洋没有人再盖瓦房了,都盖上了钢筋水泥结构的砖房,瓦片生意也萧条了。清妹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身材很是臃肿,衣着打扮邋遢,我回老家时偶尔会在集市上遇上,远远地我不曾喊过她。听说,她的男人在外做生意,挣了不少钱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好几年了也不曾回过家,也没有往家里寄过钱。唉,这女人真苦!而清妹她父亲早已不再做瓦片生意了,买了辆三轮摩托车,做起了载客的活儿。 
 
杀猪
 
    小的时候,我最怕别人说我的祖父是屠夫,他们说屠夫是凶狠的,是那样腰圆膀粗、面目狰狞的。可是我祖父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一般屠夫腰圆膀粗的样子,倒是个头高挑得很,显得瘦骨嶙峋的。但我一开始还真不敢看杀猪。猪拼命喊叫挣扎地被屠夫们扯上案板,然后一把亮闪闪的长刀往猪的脖子一捅,直通心脏,鲜血也有如自来水一般涌出。我认为这场面是可怕的,我常常联想凶犯抢劫杀人,那可怕的情境也是如此,血流一地,让人恶心。我听说杀猪必须一刀捅进便让猪毙命,要不对于东家必会破财,而对于杀猪的人也将会横祸在身。我害怕有一天,祖父遇上了一头力大无比的肥猪,一刀捅进,猪却无法毙命,从此祖父便成了有罪过的人。父亲说:世间万物都有等级之分的。动物优于植物,而动物的排行等级却更为严密,比如狗优于猪,家狗是不可以杀的,只能让其“寿终正寝”,埋葬时主人还要为狗戴上一顶帽子,它的坟冢还要有一定座向。也许是主人也将狗当成家里的一个成员了,而猪、鸡、鸭、兔之类的,那可是低级的,人杀之是自然的事。
    这样的理论解决了我内心对杀生的畏惧心理。那个求知的年龄,渴望得知生老病死的原理。于是,我对动物的生理结构是极为兴趣的,我帮母亲杀过一些小动物,比如鸡、鸭。可鸡鸭毕竟是小动物,有人说猪的内脏结构跟人的结构是基本相同的。好在祖父就是屠夫,自家养的或者从别人家赶到我家来的猪,在祖父的一刀捅了进去之后,便可以上一堂生动的解剖课了。
    观看这样的“解剖课”却是辛苦的,杀猪都是在凌晨一两点,所以我必须早起。我曾经因为贪睡而错过时辰,起床后我通常看到的是被肢解得乱七八糟的一堆生肉,瘦肉与肥肉红白分明,却分不清哪块是前肢后腿。
起床太早了,只能看屠夫们退毛。一把又宽又短的刀在猪身上刮上刮下的,我总是嫌这道工序过于漫长,就像一场戏,光听见锣鼓声响,却不见幕布被拉开。越是心急,心里就越是煎熬,所以真正开膛破肚时我倒感觉时间真是短暂。祖父嘴巴紧绷成一条弧线,  好像连叹气都是小心翼翼的,手中的刀是最锋利的,沿着猪腹的中线利索地下割。我双眼睁得像灯笼似的,真担心祖父一刀下去会不慎割到内脏。当猪的肚皮被割开后,内脏便显露出来,我想靠近看个究竟,甚至还想亲自摸摸猪心猪肺,但总被祖父或其他屠夫把我拉开,他们生怕利刀伤了我。所以我还没有看清内脏的分布位置,屠夫们便把心脏、胃、小肠、大肠归类卸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真正弄清了猪的内脏结构,也许那时我已上小学五六年级了或者上初中了。听说开膛后要找胃与小肠的接头是一件难事,有些新屠夫其他有关杀猪的工序全都学会了,唯独找不到肠头。祖父曾经多次告诉过我找肠头的方法,但我始终都没有学会。也许是我不屑一顾,或者我当时根本也无心去学习杀猪,终生当个屠夫,然后娶妻生子,养家糊口。
    针对这一点,祖父很生气。祖父年老之后,为我留下了一篮子的杀猪工具,最少有十余把,各有不同的用处。由于长时间没使用,油污去了却锈迹斑斑,祖父会定期一把一把磨个亮闪闪的,又是往日一样的锋利无比。祖父期望他那套工具会有新的主人去使用它们,可我成人后却没有成为祖父所期望当成屠夫。
    如若我没有上学,会不会真成了屠夫?甚至还想象像我这样的屠夫会不会也有祖父那样娴熟的杀猪功夫?但多少年之后,我耳边始终回响着祖父的一句话:其实杀猪算不了什么功夫,真正是卖猪肉才是个大学问,有门道的。
 
石臼
 
    我的姑丈是专门打石臼的,有人找姑丈买石臼,总会对着一口石臼评论说:这好那差了点。我真不明白石臼还有什么好坏美丑之分,不都是圆滚滚的吗?
    听说这还真是有些学问,我总以为石臼表面光滑才是上品,其实石臼的表面还不宜过于光滑平整,倒要有点粗糙,这样才更有利于打米粿和糍粑。于是有了不同的人对石臼是光滑平整还是粗糙凹凸的度持有不同的看法。打石臼的师傅总是很好把握这个度,我姑丈堪称打石臼师傅中的高手。他把这门手艺传给他的儿子,同时也想把手艺一并传给我。我也曾经去学了一阵子,但几天之后我受不了,手臂疼痛得很,只好作罢。以至于后来我知道了意大利杰出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大卫》后,后悔没有学会打石头的功夫。
    我村后山有一处花岗岩石场,开采出来的石头水路少,是打石臼的好材料。姑丈每年开春之后便会来到我村的石场开采打石臼用的石头,早出晚归,中午饭必须由我送到山上去。送中午饭我是乐意的,因为石场周边有许多好玩的去处。遇上个下霜天,我会在小溪边长草丛间找冰凌子,连着水草一并取下,将冰凌子含在嘴,“吱吱”地吸着,冻得脸儿手儿通红,却不见得有多少冷。大人们说小孩屁股有三团火,所以冻不着小孩的。我曾经担心过如果小孩真有三团火的话,那我们夜里睡觉不是会烧了被褥,烧了房屋。所以那时的我总无法真正意义上理解大人们说的话。惊蛰之后,如果运气好些,在小溪里翻开一块石块可以捉到些小螃蟹或者石蛙。有时跟我同去送午饭的堂哥,他敢把这些小东西生吃了。一只小石蛙洗净了,张大嘴将小石蛙放进去,小石蛙像中了魔似的乖乖地往口腔里跳。堂哥喝了口生水,又闷了口气,小石蛙便不知到了胃里的哪个角落去了。堂哥说要是人中了伤,比如被有武功的人点了穴,生吃石蛙是可以治愈。我不太相信堂哥的话,当然我也没有胆量去生吞那些活蹦乱跳的东西。
    在那阵子可谓是快乐的,因为姑丈打石臼采石材,我每天中午都得去送午饭,我在这个空档找到了嬉戏玩耍的好去处。后来,姑丈采够石材回家了,我却不得去石场玩耍,父亲要我每天中午呆在家里作业习字,很是痛苦。
    在我的家乡,只要有房子就会有一个石臼摆放在大厅的左上方。石臼好像成了房子必须的附属品,如果把房子比成一个人的话,那么石臼就好比是人的胃或者肾之类的重要器官。我想我们家乡人是不是对这东西带有点图腾崇拜?但我知道石臼对于我们的日常风俗习惯是必须的。逢年过节,用石臼打糍粑,打米粿,在木锤的一上一下的捣打声使得年味节味越来越浓郁。
    在我印象中最深的是每年的 农历二月十九,据说这一天是大慈大悲的观士音菩萨的诞辰日,在这一天家乡会迎佛,每家每户都会打艾粿。其实,这一天就我家来说也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这一天正是我祖父的生日。祖母或母亲会在这天之前到田间地头去采摘艾草,艾草全草密被灰白色绵毛,叶皱缩卷曲,呈条状匙。这艾草学名鼠曲草,我们当地人也叫它观音草,《药类法家》记载能治寒嗽及痰,除肺中寒,大升肺气。采摘来艾草之后洗净水煮,然后拿到石臼捣打细碎,热锅起油加香葱蒜红酒艾草入锅翻炒,起锅后香气氤氲整个厨房。
    其实在炒艾草之前有一个重要的工序,那就是先打白粿。粳米浸湿几个时辰后用木蒸笼大火蒸熟,然后倒进石臼里,一人执木锤捣打,另一个在一旁眼疾手快地翻动米粿。在我家乡小伙子们都必须学会打米粿的手艺,要不会遭到他人的白眼,遭人嘲笑,我还听说准丈母娘常用此招来考验女婿的能耐。一个不会打米粿的准女婿是不称职的,是不会招到女方家的喜欢的,说不定这门婚事还有吹的可能。打米粿是件辛苦活,不见得人人都会打。一阵吃力捣打之后,等把原本米粒状的粳米打到完全不见米粒为止,算是告一段落,然后再往石臼内倒入炒香的艾草,小伙子俩又是一个劲儿地捣打,再等到艾草完全与白粿融合在一起,这才作罢。这粿称之为艾粿,咬起来有嚼头,富有弹性,还有艾草那淡淡的清香味。有个别口馋的,见艾粿打好了,就直接从石臼里掐了个拳头大小的艾粿,急不可待地吃了起来。其实这样的吃法才叫作“新鲜”,那味儿别具一格。
    今年的农历二月十九日我携妻带子回了趟老家,因为祖父母已去世多年,这个原本对于我们家有着特殊意义的节日也淡了许多。母亲见我们回家,忙着要到田间采摘艾草,母亲有些老了,我们不忍心让母亲去,便叫住了她。这个大慈大悲的观士音菩萨的诞辰日,村里既没有迎佛,甚至也没有人燃放鞭炮。堂妹给我们送来了几个艾粿,吃在嘴里,找不到原来的味。母亲说:粿里的绿不是艾草了,现在人懒了,用荠菜代替了,还有不是用石臼打出来的,用机器了。
    大厅左侧的石臼依在,现在只剩下点点图腾崇拜的象征意义了。